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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公望传七心中的猛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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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张能竟摄影/徐根六

·1·禅机

元天历二年()仲夏,公望在花甲之年经好友推荐来到浙南的圣井山学道。

不几天他就觉得像是回到久别的家园般亲切,无拘束。

这座始建于年的寺庙,只比他早诞生九年,建筑新,道友新,气氛也新。还有,浙南是黄公的祖籍,少时曾随黄公去过永嘉,人们的语言、生活习惯都可以从黄公身上找到影子,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。

他每天除了诵经,就是编纂《抱一子三峰老人丹诀》《抱一函三秘决》《纸舟先生全真直指》,阐述、了解它们的内容要义,掌握内修技术性要点和气功修习法。

公望专心学道,一丝不苟。每当劳累之时,常和道友们一道在圣井山茫茫林海中转悠。

道友来自四方,年龄参差不齐,少的二十出头,老的六七十都有,其中一对老夫妻在斋堂烧饭,还有一位婆婆,据说年过九十,身体硬期,掌管全寺的功德箱钥匙,早晩功课她是最虔诚最守时的,大家都称她女神仙。

公望不便询同道友她皈依的缘由,或许是人人都为生存,都为某种需求,所以这个群体成员颇不稳定,但都遵守一条规矩——可以带东西进寺,不可携东西出门。

进观要守规,早晩诵经,外出做法事,种植树木花草果蔬,不准酗酒、不吃荤、不斗殴……公望是经人介绍而来,是文人,日常他也只管研习经文,钻研武术,除道长派来和他作伴的小道童望舒外,一般不与人打交道。

只一次加入了做法事(道场)的演练:那天晚上,各人穿上宽袖道袍,高高地束起发,手持各种法器,肃穆地来到大堂,随着司仪的口令,在祭坛前:摆供品、焚香、化符、念咒、上章、诵经、赞颂,而后在烛光的高照下,跟着道长小心地踏着禹步,伴着古乐,翩翩起舞,祭告神灵,祈求为百姓消灾赐福。

公望像经过一场洗礼,久久难以忘怀。时间久了,望舒会告诉他一些见闻,过去的现在的都有,公望往往也是一只耳进一只耳出,只把《丹阳真人语录》记在心:“学道人行、住、坐、卧,不得稍有顷心不在道。行则措足于坦途,住则凝情于太虚,坐则匀鼻端之息,睡则抱脐下之珠。”

公望每天都走出道观在圣井山上上下下地转悠,老虎山、老鹰峰、老虎洞、饮牛大王等峰巅的悬崖峭壁都留下他的足迹,遇到平坦宽广的山冈,他会如痴如醉地观望呀,思想呀,觉得自己灵魂出窍了。

经常有猫头鹰、红寿带、山猴、山猫在高处远处凝视着这位不速之客。他渐渐地发现滋长生灵的山体,也滋养精神。

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,公望在老虎洞口静坐良久,竟打起瞌睡。迷糊中似乎有人挠他的腋窝,痒痒的。睁眼一看,是一群金丝猴守护在他身旁。

不远处几只红寿带拖着一尺长的尾羽,叽叽叽地朝他鸣叫。在圣井山的高低处,晨钟暮鼓伴随悠扬激越的诵经声,引出一条条黄泥的、石子的小路,过去看看,人就安静了。

走到高处深处,人还是原来的人,因为亲近了自然,人的脸面、人的心地都变得纯净了许多,腿脚也有劲了许多,有时他觉得自己能展翅飞翔了。

一次在老鹰峰岩石下,公望先听到吱吱的叫声,循声望去一条小青蛇咬住一只白鼠不放,只几下白鼠就断了气。

公望想,人们常说冬天鼠吃蛇,夏天蛇吃鼠,还真有这回事。正当小青蛇享受美餐时,一只花喜鹊俯冲下来企图啄它的眼珠,在它将至而未至之时,小青蛇扬起铁棒般的尾巴甩过去护卫,花喜鹊不防这一招,差点送了命,但它不甘心失败,调转头飞下来啄它的尾巴,小青蛇却昂起头呼呼地吐着信子应战,花喜鹊灵机一动朝蛇的腹部啄来,蛇首尾合同应战,气得花喜鹊一会俯冲,一会盘旋,奈何不得。

这场精气神结合,刚柔动静结合,以柔克刚,以弱胜强,以静制动的恶斗情景,正与公望研究的内家拳法一致。

公望想,要从书本中修炼,也要从大自然的种种现象中悟道。

·2·对视

这是金秋的一个夜晩,公望梦见圣井山主峰之巅青石殿神座之前的供桌下“深不过尺,不盈不涸,清冽甘甜”的圣井干涸了,还冒出滚滚浓烟,迷漫了神座,善男信女难以靠近,有人说浓烟是从旁边的老虎峰石缝中蹿上来的。

他被惊醒已是寅时,东边山头已通红一片,太阳就要升起了。各处道观先后传来诵经声。屋外青雾迷漫,公望像往常一样,走出禅室,只身沿峭壁小道爬到老鹰峰顶平台上练功。他先定定神,把呼吸调理均匀。

远处天边有火焰般的红光,红光渐渐变成万支金箭射向浓雾,浓雾变成缕缕轻纱,飘向远方,无声无息,来去自由。他想,风云经常变幻,不变的是天空和大地。面对宇宙的深邃与浩渺,自己的心智是那么虚弱卑微。

此时,他脚下青雾翻涌,犹如身处天界,飘飘欲仙。

他扎紧道袍腰带,不知怎的心竟狂跳起来,接着右眼皮也跳着,甚是反常。“左眼跳财,右眼跳灾。”公望心头一震,接着双耳也躁热起来。

他想自己幼年丧父,受尽屈辱,中年含冤入囹圄,现在难道还有什么灾祸又找上门?

公望退到平台边缘,举目四望,屏息静听,忽然觉得远处有响动,窸窸窣窣的,还闻到刺鼻的腥臭。

他不知是为了壮胆还是怎么的,本能地重重地阿哼一声。谁料咳声刚止,耳边响起天崩地裂般的嗷呜——嗷呜——吼叫声。

公望惊恐地循声望去,见几丈外薄雾中,一只金色斑斓大虎,双目眈眈瞪着自己,大虎身后还有几只幼仔。

一只虎生存至少要十万五千亩森林,还必须生存只梅花鹿、只羚羊和只野猪。这圣井山不足二万亩森林,还难供养一只虎。

“清晨山大王下山觅食了。”公望想着身子往后退了一步,一动不动地像遇到久违的亲人一般用柔和的目光友善地望过去。

大虎领着小仔慢慢地朝他挪步,不时回望身后,公望呆呆地观望着。

母虎见公望不动,便更威猛地昂昂地吼叫着,山谷回音拖长了许久许久,它双爪凶狠地刨地,泥土碎石四处飞扬,树枝纷纷折断。

公望仍然垂着双手,神情和善地望着对方,一脸真诚与友善,似乎还有某些歉意。大虎焦急地呜呜低鸣着。

公望想:“圣人处物不伤物,不伤物者,物也不伤也。何况佛祖释迦牟尼曾割股喂鸽,舍身饲虎,佛祖心里装的是大慈大悲至善至美。自己曾发誓过,识心去性,除情去欲,忍耻含垢,普己利人。”

公望心中只有朝霞的红光,耳边响起佛祖“嗡嘛尼嘛,尼嘛哈嘛,尼耶梭哈(控制、控制,巨大的控制)”的教导声。

感到自己的心仍在急速地跳,眼望远山反反复复默念:“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”直到他忘却了眼前的一切,才平静地对自己说:“归根复命,法乎自然。”

公望开始了自己的照常练功,动作自如地挥洒起太极拳,他有刚有柔,慢如纺线,快如闪电。

一动全身都动,似龙腾虎跃;一静全身都静,稳如泰山;发刚功,迅雷不及掩耳,练柔劲,则如轻风摆柳。

当他进行到白鹤亮翅,见到远处注视着自己的虎仔时,自己身体像凝固了,心情平静得似万物皆空。

有人曾告诉他,老虎有十八种跳跃本领,他静静地等待着,等待着难料的结局出现。

他想起内家拳拳法的要求:“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,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。心有所守而不移,则真气之塞全身,外物不挠,独立不惧。”不知过了多久,再回顾四周时,令他惊奇的是身边竟空无一物。

这天夜里,公望在梦中隐隐约约听到老虎母子的对话,大虎仔问:“早上我们饥肠辘辘,为何不把那个老头吃了?”小虎仔帮腔:“是呀,看他乖乖地立在一旁,一动不动,是心甘情愿让我们吃的啊。”

母虎揺摇头问:“你们仔细瞧过他的眼神吗?他目光一直望着脚下,是既忧伤又和善。忧伤,表明他有过大痛苦,值得同情;和善,表明他前世曾救过我们。假如我们加害于他,是不是忘恩负义?况且他已衰老,是个弱者,伤害弱者可是不利你们成长的啊。”

·3·心中之虎(一)

后来望舒问:“羽士爷,做人忍耻含垢,苦己利人,不是太亏了?”

公望说:“凡人无故遭人欺罔困辱,甚或杀害,莫非还宿债也”;“乃至大小喜怒,毁谤、打骂、是非,见面相嫌,皆是前世结旧冤,现世要还。需当欢喜承受,不敢辩证。承当忍耐,便是还讫。但有竞争,便同抵债不还,积累更深,冤冤重结,永无了期。”望舒听得入神,但似懂非懂。

“以前有人说对待诽谤我、欺我辱我、笑我轻我、贱我骗我的人,只要忍他、让他、避他、由他、耐他、敬他、不要理他,再过几年,你旦看他,也是这个意思吗?”望舒问。

这天晩上,公望失眠了,虎口余生的惊险,还有下午望舒讲的见闻,都令他难以释怀。

第二天下午公望在自己室内坐禅,慢慢地感到“神清静”,真气自下而上往来升降,达到“一真绝点七真非,东海泥龙吼紫电。透得元和关捩子,满天霜月夜鸟啼”的境界,望舒却推门进来,让公望一同去看山。

公望见到望舒一脸真挚的样子,就跟着他上了一座苍梧峰,双双坐在山顶,偏西秋阳照着他们的背。

望舒望着东面的更高的山峰说:“羽士爷,你知道那是什么峰吗?”公望揺揺手。

望舒说:“你看那一边阳一边阴,人家说叫阴阳峰。”公望说:“一阴一阳谓之道。凡山都可以这么称呼的。”望舒说:“不。阴阳峰有个故事呢。”公望漫不经心地说:“讲来听听。”

望舒望了一眼羽士爷,真的讲了起来:“据说阴阳峰原叫少望山,山腰有座庙,庙小僧少。

某一年有个年轻人得了怪病,不吃不喝不睡,人日渐消瘦。

郎中看不出什么病,就建议他到一个清净的地方去休养。这个小伙子到少望山,成天看看山,看看天,看看鸟飞,看看日落,跟主持种种花木果蔬,听听晨钟暮鼓,胃口开了,睡眠稳了,脸色红润,身上有劲,他就请求留下。

这件事传开后,附近村庄经常有人上山求医问药。

有一年秋天,一位大娘陪着闺女上山,求治不吃不喝不睡的病。

主持就把这事交给小伙子,小伙子说:“我哪会治什么病,是这里的山、水、园林、寺庙救了我,你要信,就在这里住几天试试。”

母女俩就住了下来,同吃一锅饭,小伙子干什么,她们干什么,除了眼神来往,从不说话。不几天,女儿就想吃东西,情绪开始稳定,有时还到附近山林中转转,有一次竟带回一蔸山兰花,裁在自己的厢房门口,一有空就莳弄起来,叶上有一星灰尘她就用手绢去拭呀拭呀的。

到来年春天竟长出两枝茁壮的凤爪兰,还摘下一枝送给小伙子。清明后,女孩家里农活忙,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少望山。

据说此后在女孩采茶、割草的地方经常出现小伙子的身影。两人常在小溪旁相互帮着洗头,洗完后小伙子就抱着姑娘的头数她的秀发,一根两根三根地数。

这年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,在少望山脚突然冒起滚滚浓烟,第二天人们发现好大一堆灰烬旁留下一双绣花鞋、一双芒鞋。在不远处一猎户门口还有一个奄奄一息的小男孩。

望舒说完,瞧着一言不发的羽士爷。好久以后,公望自言自语道:“孔子说芷兰生于深林,不以无人而不芳。君子修道立德,不为穷困而改节。”

转过身问:“望舒,你这小小年纪,怎么懂得这么多?”

望舒说:“听来的。你再看前面那座山峰,是不是像一个男子汉拥抱着一个人?”公望审视一番,点点头说:“有点像。”

“以前这山叫少望山,后又改为夫妻山,一次一位高士经过,说夫妻山太俗了,才改阴阳山。”

公望点点头,问:“你肚子里还有什么故事吗?”望舒注视着对方,沉默了好一会儿回答:“也是听来的,不敢说啊。”“别人都说了,你为什么不敢说?”公望追问。

·4·心中之虎(二)

望舒说:“是关于女神仙的。”公望想,你小小年纪,还能说“女神仙”什么呢?

望舒说:“女神仙可苦呢。羽士爷,你可知道鱼玄机是谁?”公望反同:“你怎么知道鱼玄机的?”“听女神仙说的。”

“鱼玄机可是四百多年前的女道士。”“她会写诗?”“会。”“女神仙曾无意中说起易求无价宝,难得有心郎。”

望舒回答:“这是鱼玄机的诗。鱼玄机初名鱼幼微,姿色倾国,天性聪慧,才思敏捷,好读书,善诗文。”“你不是说女神仙苦吗?她怎个苦法?”公望问。

望舒说:“女神仙原是外地一个富户的千金,长得金枝玉叶,附近的年轻人都动了心,但又无从提亲。这富户不但钱多,门路广,而旦还有一身好武艺,三五个人近不得他的身。他女儿也身怀几招绝技。

在“女神仙”十六岁的那年元宵节,天气晴好,富户家宾客如云,一家上下都只顾得欢天喜地招待客人,不想几个恶混翻墙入室裹了“女神仙”的头,塞了她的嘴,装入麻袋将她从后门绑走了,在一处破庙中想对她施暴。

“女神仙”从恐惧中清醒过来,她想为了保存自己,先要了解对方,她试探着说:“你们绑得太紧,痛死了。”没人回答。她又说“我要上茅房”,也没有人应。她想,碰到一伙老歹徒了,今夜不是鱼死就是网破。

此时,她被按倒在稻草堆上,两个歹徒死死按住她的手,一个歹徒就上前施暴。她想机会有了,她趁歹徒压下来之际,缩回右脚“嗨”地一声怒吼,猛向对方下身的要害处踢去,把他踢到老远老远,只听到“哎呀”一声惨叫,她感觉这声音好熟。接下来,她在突然的袭击中失去了知觉,第二天才被老尼姑发现。

富户家待宾客散去后,才发现不见了女儿。在尼姑庵得知了女儿的下落后为了保全女儿的名节,不便声张,就请老尼姑照料。事后査明真相,是三个恶棍作的孽。

“女神仙”她爹也不报官,只交待贴身家丁监视三个恶棍的动向。元宵过后十几天,作案人以为无事了,照样上山下田干活。

为首的一天刚上山进入丛林,就有飞标投射到他身旁的松树上。他心虚气急,落荒狂奔,逃到悬崖旁,身后又响起飞标,,一惊一乍,一脚踩空坠入万丈深渊。

此后,第二个恶棍哪敢上山,每天迟出早归,心惊肉跳,惶惶不可终日。一个下雨天,他悄悄出门上茅房。当地人的茅房大都建在水边高坎上,那几天正好山洪暴发,他从茅房出来,一个惊雷突然在他身边落地,吓得他一脚踩空掉进洪峰,从此没了音讯。

第三个恶棍想,迟死不如早死,换一个抵本,换两个赚一个。一天凌晨,他摸到尼姑庵,正当他上墙时,听到身后有响动,一惊,脚踩空掉入尼姑庵用来修房的石灰池,结果双眼被烧伤,落得个双眼瞎。

公望听后,说“这三个人都被虎吃了”。不过他心想,哪有这么简単的善恶相报的事,无非是善良人编来骗小孩的。望舒不解地看着对方。

公望补充说:“山中的虎易躲,心中的虎难防,这心中的虎就是人的欲望,如果任其膨胀,会断送自己的性命。”

望舒问:“怎个防呢?”“少私寡欲虚静恬淡寂真无为者,乃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至”,公望随口回答。

他又问:“女神仙”怎么会到圣井山的?

望舒说:“开始她见人就咬,后来慢慢地恢复,但见到男人仍咬牙切齿穷追猛打,死活不肯离开老尼姑。她爹没法,就划了十高田产给尼姑庵。

老尼姑去世后,她收留了几个女娃,严加管教,女娃成材后,让她们云游四方行善积德。自己则上了圣井山,如今她虽年届满百,仍身手不凡,一身正气,两眼寒光,人见人怕、人见人服。

想起这些,公望怎么能不辗转反侧?他想人们认为圣洁地的寺庙,谁料也充满人间的辛酸与丑陋,要想入道谁晓得有多难。

公望又想起青年男女的两双鞋,他自问:造成年轻人的悲剧是反抗还是逃离?现实的伦理不容忍他俩的作为,又想不出抗争的法子,只得一死了之,这是抗争;或许他俩相信会有另一个世界,在那里他们可以自由相爱,那他俩的行动又是逃离。

为逃离无意义的生而走向代表永生的死,这或许是种觉醒。

公望重重地叹了口气,问自己:我抛妻弃子,选择教门,是反抗还是逃离?他进一步坚定自己的修炼目标:“圣人之心虚明空廓,清静圆辉,如悬宝镜。物来则照,物去则空,无有色相好丑,心澄澈,万里昭然。

“春泉汩汩流青玉,晩岫层层障碧云。习静仙居志日月,不知谁是紫阳君?”黄公望所参寻的始终是心灵的澄明与宁静。

“阴阳峰也好,女神仙也罢,虽然让人唏嘘不已,但那只是阳光下的阴影,人世间可还有更加龌龊的见不得人的事。”公望想罢叹了口气之后,便又沉缅在往事的回忆中。

那是一个大年初一的清晨,此时黄公已卧床不起,在远近震耳的鞭炮声中,公望和管家一道准备了香烛鞭炮和荤素祭品,准备开门祭天,图个来年吉利。

他虔诚地拉开门,准备上平安香,谁知出现在他眼前的竟是一件白麻衣、一根稻草绳,他战战競兢地移开麻衣和绳索,下面竟放着一只僵硬的白老鼠。公望恐怖地捂住自己的嘴。

“谁干的缺德事?黄家犯了什么天条?为什么不明刀明枪地干?”这件让他耿耿于怀的事已藏在他心中几十年,至今仍难以释怀。一想起心中就发怵。

现在他终于明白:人心中不仅有猛虎,还有比猛虎更歹毒的蛇蝎。

他时时提醒自己,“当心,千万别忘记自己的骨头有几斤几两。哪怕天崩地裂,自己内心也要保持光明敞亮,心理不能阴暗。”

公望听着屋角的虫鸣,目光冲过昏暗的灯影,慢慢地在壁上移动,壁上空空,可他记得前人曾留下大大小小歪歪斜斜的字迹。

最显眼的是南面靠窗之右有句佛号一一南无阿弥陀佛。毛笔字工工整整,大小疏密,起笔落笔,章法不俗,不知是哪位高僧留下的。

“南无阿弥陀佛”是佛家的“万灵丹”,求寿命、求智慧、求前程等都可用。

据说每念一遍,可消除八十亿劫的重罪,可消灾,可延寿,可治病,可解冤……让身心清净,心存善良。

这是释家最简单、最普及的教义。窗外茂林修竹,写在显眼的位置,让人诵读,真是颇具匠心的善举。公望心中赞许着。

佛号下面,有一行字是用针头刻划在墙上,需仔细辨认,写的是“身如藕根,心如莲花,根在泥而花在虚空矣!”

公望记得句前应加“离凡世者,非身离也,言心地也”;句后应添上“得道之人,身在凡而心在圣境矣!”这话是全真教开山鼻祖王重阳讲的至理名言,他认为“人心常清净,便是修行真捷径。”可见,刻下这句话的“云游者”对修行之道也算入门了。

如果再仔细观察,其他几面墙上还有“诚则灵”、“善有善报”、“爱人即自爱,损人即自损”、“入狱乃佛许,知耻为圣言”等内容。

公望沉默了许久,又把目光投向了西边壁下的一张圆桌子,有只他随身带的钵,有笔墨纸砚,有画稿,正中央整齐地放着他与师父金志扬共同编著的内丹典籍:

《抱一函三秘籍》

《抱一子三峰老人丹诀》

《纸舟先生全真直指》。

他想这位年少自己七岁的道学高深的师父在哪里授徒传道,还有张雨、曹知白、吴镇,还有倪文光,他是倪瓒的大哥,是自己入道的最早举荐人,他们生活得可顺利?或许此刻也像自己一样在牵挂远方的友人。

公望环顾自己住了近一年的已经习惯了的禅房,思绪万干,不由得记起孤苦伶仃住破庙的惊恐与无奈,后来到了黄家从陌生、疑惑、郁闷到后来夜夜做着“天子重英豪,文章教尔曹。万般皆下品,惟有读书高”的美梦。

可是萌始于隋,正规于唐,延续了六百余年的科举制度被元朝当局废止了;到了浙西肃政廉访司任书吏,又是那么忐忑不安与彷徨,满怀希望到了大都,又受累入狱,从伤心、愤怒到绝望,一晃就是几十年啊!

而今,他终于抛弃怀才不遇、功名破灭、利禄荣华无常的困扰,找到了进入佳境的道路,他从观念到行动真正由“仕”而转向“士”,进入了民间。

公望注视着桌上一码书,那是他一年的收获与慰藉,他从中知道自己往后修炼的途径:

一、性命双修,以去疾健身;

二、打破虚空,面壁九年,积累精气,以延年益寿;

三、无思无虑,淡定如痴如愚,以让阳气飞升。

往后他可以与道友参悟性命,求问妙玄,登名山访师,渡远水问道,如得到一言相投的,使可让自己圆光内发,彻悟生命的真谛,做一员全真的大丈夫,也不枉此生了。

一生安乐处,谁复问千钟?白云深处卧青牛,无牵无挂一身轻,与人无爱亦无憎。用当下的话说就是愿意平平静静,没有大喜大忧,没有烦恼,无欲望也无追求,天然恬淡,每天只吃简单的伙食,带着笑意,用孩子一样天真的眼睛,做一个活庄子。

真可谓大美无言,大音稀声,大爱无疆,真可谓如绘画一般远水无痕,远人无目!

公望像平添了一双翅膀一样跃跃欲飞,看月色下的窗外,此时的圣井山众峰如相揖,万树相从,如大军领卒,森然有不可犯之色。

·5·惜别

“羽士爷,羽士爷——门开着,灯亮着,人呢?”望舒说罢就从黄公望的寮房退了出来,半途正与公望相遇。

“羽士爷”,望舒的声音低沉而短促。“有事?我正想寻你。”公望止住步望着对方模糊的脸和蔼地说。

回到宿舍,公望让了座之后,又拿起针线凑在灯下缝补道袍。

“羽士爷,换一件吧,你看连纽绳都断了。”

“还能穿。”公望边缝边应。

“那我来吧。”望舒说着就过来要针线。

公望不松手,说:“还是我自己来,快完了。”

望舒看着师爷熟练的动作、专注的神情,突然轻轻地试探:“羽士爷,明天我跟你走成不?”

公望奇怪地抬起头,看一眼这位相处一年,经常来照顾自己的年轻人,问:“圣井山不是蛮好?”停了一会又问:“你想家了?”

“圣井山就是我的家啊,我是从这里长大的。”

“既是这样,那为什么呢?”

望舒注视着案上一叠画稿,临时改了话题,问:“羽士爷,您离开这里,准备去哪?”

“说不准。”

“怎么说不准?”

“我是羽士,要云游四方的。”

“不画了?”

“画还是要画的。”

“我想跟您学画。”

“为什么?这里不是也有绘画的师父?”

“我就想跟您学。”

公望放下手中的活,望着屋外白蒙蒙的月华,沉默不语。

“您答应啦?”

“不,不”,公望听了片刻,手指着那叠未处理完的画稿,说:“这样吧,如果你喜欢,你就挑几幅去。”说罢,就提了灯盏过来,照着让望舒挑选。

望舒小心地慢慢地双手拿起一张又放下,眼前这些画他大都见过,是他陪着公望画成的。

最后他发现《雾锁群峰》《山海旭日》《孤灯下》《母猴挠痒》等是头次见到。他把目光停在对方脸上,公望微笑着,他就大胆地取出它们放在一边。

“羽士爷,这猴子挠痒是什么时候画的?”望舒指着画上一群猴子在山坡上晒太阳,母猴正掰开小崽脑门上的长毛提虱子,不知怎的它觉得自己背上有些痒,手臂就移到身后去挠,周围的小猴见了,都奔过来帮着挠,小崽吓得吱吱尖叫,母猴则用惊讶的眼神看着它们,似乎在说:“你们去耍,你们去耍,我自个来。”画面上只只猴子毛色金黄闪亮,神态活泼自然。

公望笑着说:“画着玩的。”

望舒不知如何接话,突然有所悟地怯怯地问:“羽士爷,您有小孩不?”

公望用右手拨拨灯火,也不看望舒,只说:“你看呢?”

望舒直来直去又追问:“您不想他们?”

“你说呢?”公望若有所思地看看望舒。

“您学问高,会画、懂音律,会吟诗,为什么去加入全真教?”望舒紧追不舍。

“命运的安排”,公望有些无奈地淡然地说。其实他心底有数,在全真教里,不少是学富五车的道门高士,如金月岩、张三丰、冷谦、陈深、陈存甫等;有的同时是文人画家,像张雨、方从义、倪瓒等等。

况且,自己早就受道教学说的启蒙,知道从远古的黄帝到老子、庄子,从范蠡、李斯到张良,从陶渊明到贺知章、陶弘景、孟浩然、吴筠、李白、罗隐、苏东坡,还有王羲之、颜真卿、还有孙思邈等等等等。

这些在历史上永远闪耀着光芒的名字,他们对《易经》《道德经》这些经典都有独到的研究,还在他们著述中发展了“天人合一”“道法自然”“厚德载物”“自强不息”的理论,一直滋润着中华民族的生存繁衍。

可见道教是中华民族的本土的宗教。加入全真教是时运的必然,是文人追求精神解脱的需要。他们政治抱负不得施展,又情趣高雅,不踏流俗,于是栖心道门,求得自身心灵的宁静。想到这些,他的眼神变得笃定宁静起来。

望舒冷不防又冒出新问题:

“羽士爷,您人生中觉得最痛苦的经历是什么?”

公望看着对方,心想望舒懂事多了。他本想说:“最痛苦的经历当然是在大狱中的日日夜夜。”

可他还是改口说:“已经过去了,还提它干什么。”停了一会又补充说:“旧痛过去了,新痛又会找上门的。”

望舒问:“那怎么办?”

山上的夏夜凉得快,公望把道袍递给望舒让他披上,望舒摆摆手说:“您自己用。”

公望爱抚地看着神情紧张的年轻人,说:“牢牢管住心中的猛虎。古人云:清珠投于浊水,浊水不得不清;佛号投于乱心,乱心不得不佛。孔丘说过:匹夫不可夺志。这个志就是静,也就是人的尊严,保持住它,就能知耻。”

“我仍然不明白,有关住心中猛虎的人吗?”望舒毫不隐瞒地询问。

“这要看各人的慧根,各人的造化。”

“我能关住不?”望舒有些害怕地问。

公望沉默了许久,用商量的口吻说:

“静下心来读书,不怕苦去云游,也许对你有用。”

谈着谈着,月已上了中天。望舒知道第二天羽士师爷要赶路,便问:“您还会来圣井山?”

公望说:“想来的。”

“我们还能见面不?”

公望说:“随缘吧。”

分手时,望舒颤抖着把自已编的一双精致而结实的芒鞋送到公望手上,公望也哆嗦着手以亲手抄的黄庭经回赠。

圣井山上空蓝天如洗,月色清纯,虫鸣此伏彼起,似乎在催促着朝阳早早升起。

·6·往事如云

公望的思绪如屋外一阵接一阵的虫鸣,望舒的话“你有小孩不”一直纠缠着他。

此时公望眼前似乎有个人影在不停地晃动: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大年正月初三,公望随管家到离家不到半里地的祝家庄去看热闹。

走近村口小广场,大人小孩围成大圆圈伸着脖子静静地观看。不知看些什么,靠近了,才见一红衣花裤小女孩在踢毽子,用公鸡羽毛扎成的大毽子忽上忽下地在空中翻动着,小女孩目光跟着毽子,毽子听她的指挥,一会左脚一会右脚,时而转身,时而腾跃,又是脚尖又是脚跟,场上人们屏声静气,只听得毽子碰鞋帮发出的噗噗的声响。

有人忍不住悄悄地打破寂静:“阿莉,一千八百计了,超过阿鹃三百计啦。”原来,这里正在举行新春踢毽子表演赛。话音刚落,“一千八百零一、一千八百零二、一千八百零三”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。

场内叫阿莉的女孩脸庞灿若桃花,秀发上冒着热气,情绪更加欢快地踢着,两支羊角辫梢上的红绸蝴蝶结也跟着上下左右地飞舞着。

公望感到好新奇,看得好过瘾,目光不时注视那张通红秀气的瓜子脸,看了又看。公望突然听到“啊”的一声惊叫,原来有只“小红球”正朝小女孩掷过来,人群中“小心”、“有人搅场”,还未脱口,只见小女孩腾空一脚,把毽子踢上天,左手接过“小红球”,右手闪电般回掷出去,这时她的身体已跃到毽子落地的地方。当她身子落地,“小红球”不偏不倚在年轻人头上开了花——原来那是一只橘子。人群从惊讶中“好,好,好”地喝彩起来。

公望却顾不上喝彩,他意外发现骚动的人群中有人在地上拣石子瞄着小女孩准备掷,他奔过去一拳击落对方举着的手。双方便扭打在一起。幸亏管家劝阻,事情才收场。

这个姓叶的小名叫阿莉的女孩,后来成了公望的妻子。

公望叹了口气,望着窗外轻雾飘忽的夜空,坐了起来,靠在靠背上发呆。

婚后,公望才发现,叶氏虽然能跳绳、踢毽、荡秋干、踩高跷、骑竹马,能剪窗花、绣香袋,还会唱小曲,但两人相处时,常常如下棋让子,玩的总不舒畅一一缺乏共鸣,没有默契。

公望爱读书,喜静,叶氏爱玩牌,爱动。有时在梦中,她会大喊“吃、吃、吃”,弄得公望莫名其妙,正当公望合上眼时,叶氏又惊呼什么“碰”呀“杠”呀“和”呀,让公望哭笑不得。

不久,公望因“洞达经史通院吏事”被推荐到地处平江(苏州)的江南浙西肃政廉访使徐琰手下任书吏,至元二十九年岁末,公望随司署机关迁到临安(杭州),从此夫妻聚少离多。

尽管肃政廉访司的作用是纠弹百官违法,刷磨(草拟)诸司文案,但元朝政治一片灰霾,所见所闻使年轻的黄公望感到自己的美好愿望难以实现,他常皱着眉见一名老书吏替比自己儿子年轻的上司脱衣服、挂帽、煮茶,洗碗。餐桌上有时上司还在用膳此人就早早地候在一旁,毕恭毕敬地站着,有人背后议论他。

可在上司面前背后说闲话的又怕自己巴结不上。更为严重的是内部“吃空缺”,徇私舞弊。这些弊端即使“为政清简,礼贤下士,意致高迈”的徐琰也感到棘手。

这一切让“宁愿直中取,不想曲中求”的公望难以忍受,他勉强干了一年,就离开了浙西肃政廉访司,过着“拣净寒枝不肯栖,寂真沙洲冷”的日子。

公望闲赋在家,黄公已在几年前去世,公望不善经营家业,渐渐地经济变得入不敷出。

叶氏有时输钱向公望要,给少了就不高兴,甚至骂公望“没良心”。常常是婆婆拿出积蓄化解矛盾。

一天傍晩,公望抱着牙牙学语的茂清在门口等叶氏回来,叶氏面对扑向自己的儿子不接,而急于伸手向公望要钱。

公望提醒,你先接住清清吧。叶氏双手一推,差点儿推倒父子俩,吓得茂清哇哇大哭。公望轻轻嘟嚷:“哪有你这样做娘的?”叶氏听后瞪大眼指着公望鼻子说:“你你你去娶好的,你的良心喂狗了?”

夜里,公望细细想,叶氏骂自己是有原因的:她是嫌自己是孤儿,螟子,个子又不高大,相貌平平,又不善经营家业,可这是既成事实,与良心挂得上钩吗?每当公望私下叹气时,他耳边就想起母亲的劝告:“儿子,不看僧面看佛面,你媳妇总为黄家续了香火,她又比你年小,肚里墨水不多,凡是你可要忍耐些,让她一些。”

每当想起这些,公望心中就想长辈期望之殷切,茂清刚生时,叶氏不会照顾婴儿,婆婆就整天守在大人小孩身边,每逢茂清屁响了,她定要俯下身子闻闻。叶氏问这是干什么,怪恶心的。婆婆说,如果不臭,表明婴儿肠胃健康,如果臭,那婴儿的消化功能一定有间题。

几年以后,黄家相继添丁,德宏、德远来到人间,公望母亲临终时望着床前的三个孙儿,安详地含笑驾鹤西归。

此时,公望已在任江浙平章的张闾手下任书吏,每当薪俸到手,他就往家里寄。他明白不管叶氏如何抱怨,一人在家带三个小孩,确实艰难,凡事就顺着她,还想,如果有一天熬出头了,一定好好报答她。

一年腊月,公望准备了食品、衣帽、小孩的雨靴、叶氏的布料兴冲冲从临安回到琴川小山,到家门口已是未时,左邻右舍都炊烟袅袅,可自家屋里却传出小孩的啼哭声。

公望进门一看,只见茂清抱着徳远在哄德宏,德宏一个劲喊饿。公望抱起德宏问:“妈呢?”三个儿子都一脸茫然地揺揺头。公望取出橘子、桃酥、糖果、绿豆糕让他们吃。

正当公望在灶上洗碗刷锅时,叶氏回到家,公望轻声招呼:“回来啦。”“你还知道家?”叶氏满脸怒容地责问。茂清懂事,取了一块桃酥给母亲,说:“娘,你吃。”叶氏接了过来,扔到门外,怒斥:“吃、吃、吃,整天只知道吃。”吓得三个孩子低下头捂住嘴,口中的食物不知是吞还是吐。

这天夜里,公望为三个儿子洗了操,剪了指甲,把脏衣服洗了又洗,见内衣裤缝隙上像粘了白芝麻布满虮子,用开水烫了三遍。忙完又问茂清读什么书,先生是谁,有多少同窗?最后才让他们睡下,自己取了本庄子边看边等叶氏。

此时书上的黑字变成一只只黑蝴蝶在他眼前飞舞,不久又变成一只只黑毽子时上时下地翻动。他叹了口气,把三个孩子伸在被外的手放进被窝,理理他们的发,摸摸他们的脸蛋后,便顺手取了瓶酒,信步走出门外。四周黑乎乎的,往哪去找叶氏?

他想起村外的湖荡,他在太湖石上落坐,面对虞山,自饮自叹:“年过不惑,膝下有三,小吏一个,茫茫黑夜,可有尽头?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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